前言:
壬寅年,复寻故土,于陋室方桌得文稿几张,文献几份,时日自不可查,内容尤不能考,唯有笔迹顿挫,似证其真。不可怠,仓促转述,不过市井闲谈而已。
别盯着火看。
这智慧于我绝非与生俱来。幼时懵懂双眼注视着烤炉上的火焰,于是我再也没有品尝过烤肉的鲜香,也不曾忘记那时眼中的鲜血淋漓——如你所见,我似乎能够在灼烧的火焰中窥见过去的一角。 这不受我控制,我不能确定我得以一见的是须臾之前还是沧海桑田,甚至我也不能妄言它是我于山城的臆想还是客观的过去,我一次次怀疑记忆的真假,但当这位以火为名的暴君在我眼前生生撕裂时间的线性,嘲笑被我奉为圭臬的科学的虚妄时,我甚至都没有思考的余地——见证,只是见证,我只需要作为见证者存在,他拒绝施舍我喘息的空间。 我如此被迫地见证熹焰背后的真相,见证不攻自破的谎言和匆忙拙劣的掩饰。最有趣的莫过于每年的祭祀活动,我站在火边注视,似乎与他们一样虔诚,可我不过在看这些所谓的“金钱财宝”的流水线,或者是曾经的茂密树林——我似乎拥有确凿的证据否认他们的信仰,可我的证据同样来自超自然的现象。暴君无形的手捂住我的嘴。 于是君子远庖厨,我远离火。
东北山城,不大,却足以包容我的天马行空。我时常想这暴君从何而来又为何选中我:他一定诞生于山城,除了本地人没有人记得这座山城;可这山城又有什么呢?崇山峻岭,再无他物。暴君与火共生,怎会诞生于此呢? 也许……也许山林渴望火?这极为可笑的想法在我心中却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定律,我迫不及待地告知表哥,他正初三,却不知哪里来的时间工笔画莲——印象中他当时正如此——午后的阳光赖在他的肩上,提笔如剑又神情端庄。他抬起头叫我莫犯傻,我也只好铩羽而归,只是继续去喂乌龟。 表哥寄宿在姥姥家。打我记事起便是有两只乌龟,一大一小。可表哥非说最初是只有一只的,我反诘他另一只何时购得,他却又泄了气。恰是姥姥过来喊我们吃饭,含着笑告知我俩:“第二只是你弟弟出生三天时候买的,最开始还没你小手大呢。” 两只乌龟从来不吃饲料,因姥姥从来买的都是活泥鳅。“不知道我长寿还是它俩长寿呢,我走了你们也得活。”有时她这么说,有时她说想活着看到表哥结婚,有时她回忆那座多年之前的海滨之城,神情极肖。 不怎么见血水。闹了一阵之后小的趴在大的背上,我与他们一起晒阳光。
熟悉的场景是记忆的载体,否则我的记忆不可能在潜意识里被粗暴地二分,归类于两所方室。如此看来火里的算不得记忆,载体牺牲自身的存在,而……重现吗?这个想法未免太过浪漫主义,纵然夹杂着这座山城工业的尘土。 可依然有野蛮的记忆,叫嚣着离开屋子,奔向群山。划燃一支火柴的那刻我听见毕生难忘的松涛,风裹挟着过往向着中心的我俯冲,松似乎也俯首。火悠悠地熄灭了。时至今日,我仍坚称这是山林强烈的渴望而非畏惧。 父亲(也许是所有的大人)自然不会如此思忖。孩子,火,山,危险,错误。词汇如同牢笼与镣铐,迫不及待地确定我身上的棱角,定义,钳制,改造。父亲,把“技术员”刻印表面的胡茬男人,不由分说地把我带到办公室,我与山林隔着铁窗。 后来我才知道,这与我那根小小的火柴和时日无多的树不甚相关——他要下井,孩子是不可以拱手献给山林的:有蛇,有熊。这是我爷爷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记忆,他绝对贯彻,近乎虔诚。可我唯一见过那几棵树,第一面也是诀别。 不日只余深坑。我擦亮火柴询问它,问蛇,问熊,问树。 只有凛冽的风声。
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用火诘问过往呢?逆流而上我追溯到的是哪个夏天?往日尽被灰色包裹,那日无莲,他在写什么?《鵩鸟赋》在泣血,随着泪影斑驳。我记不得那是他中考的失利还是专升本的落榜。只有挥毫随着泪,灌溉着古朴的和血淋的两段事实。 写的不是楷书——此刻谁写的出楷书?楷书又怎么配的上《鵩鸟赋》?“天地为炉”生在肆意里,楷书尚难描皮谈何画骨?最恰应是狂谬的行草与细语呢喃,字字无关又字字相关。 我第一篇理解的赋,我第一次烧掉的纸。写罢不等墨迹干,疯也似的撕成几半,夺门的背影接踵我的不安——颤颤巍巍地我点燃,虚幻的真实拥我入怀,极天云一线异色,映着正午的阳光,我的脖子与灵魂一同被炙烤——我本能地后撤,举起杯水浇灌。纵然是书桌。 幻象歪斜地坍塌,暴君嘲讽地叹息。
父亲是酗酒的,一半为了职业,一半为了性情。他太像是陶渊明,写不得文章,骨子里的倔强与豁达也造不了假。酩酊后倾的苦水与火也有相似之处,一样的非线性,一样的炽烈,一样的消极。 我是不理解父亲的,除呼噜与早饭外他缺席了我整个童年。那辛辣的液体似乎比家庭与工作对他有更大的吸引力。我想到“火水”,这个随意的称呼与暴君不相上下地使我畏惧,我更竭力避免与酒后的父亲相见,像是更久之前雷鸣的夜钻进母亲的怀抱。 “别怕别怕,不怕不怕。”半睡半醒中母亲的呢喃如襁褓亦如铠甲。
大乌龟去了,毫无预兆地,在表哥外出打工后的某个夜晚。
据说它蜷缩角落,眼望窗外。次日下午父亲笑着说:“不如炖了吧,你们两个补补身子。”姥姥笑着无奈地摇头,父亲牵着我轻轻合上门。 终究没有如此。姥姥在它眺望的角落埋了它,是一个小土坑,“不可能长出莲花”。
话出口的那刻我们想着同一个人。或许远方正有什么被这炉火炼化。
不过此后我许久未见他。
更久远的时候我随父亲去过一场酒局。山城只有酒局没有饭局,你能看见桌子上琳琅满目的菜但也只可远观——大家在酒里铆足了功夫,菜约定俗成地属于东道主的明日早。我自然没有记清菜色,唯一记着父亲抱着马桶不顾颜面地狂吐,尘埃落定又漱漱口整整衣襟:“陪好,必须陪好!”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梦早就碎了,并非杯子相碰的那刻。那声脆响啊,不过是玻璃碴子又被隔着袋子踢了一脚,血管淤积的冰碴也昏沉沉地共振。他逃不出丰盛后的苍白,而我梦想着苍白后的丰盛。 不过为了调动。写在墙上的从来都不是规矩,还真是不如一把火。
暴君的机会多半来自家中的传统——废纸是不被允许的,铅墨印刷的字句失去意义,需要符号与公式来填补苍白,纵使大多数都被我付之一炬。 作废的合同。体检报告。审批意见。调动通知。草拟的辞职信。单调乏味的背景下父亲脸上的皱纹却在加深,层层堆叠的笑竭力否定坚毅的胡茬与冰冷的眸。我听见山在哭,松涛在告别,声势浩大尤盖火声。消逝的时代吸干了地底的髓,后继的浪潮掀翻着心底的梦。 “小技术员而已,一个月能加半个月的班。”父亲此后总是如此调侃自己——半生光环一朝褪去,此后一醉都是奢求。 彼时临渊初窥溃烂,竟只作特例苦难。
摩挲着乌龟的背,我死盯着他搬进屋中的水仙花。
“为什么不是莲?”我想声嘶力竭地质问他,把他的画他的诗拍在他面前。毕竟不可,炽热的两道锋刃却如此咄咄逼人。他回过头怔怔地对视,嗫嚅又绝望地张了张口,终究无声。 “烧了吧。”往日引以为傲躺在桌案的宣纸如今支离破碎的趴在我面前,佳人从绝代风流到衣不蔽体,这一切如此荒唐而讽刺,三流小说家都不屑一顾的突转此刻真真切切。 “那喀索斯……阿芙罗蒂特……惩罚……我应得……”他走出门去,听不清他的絮絮叨叨,低沉的男声抑扬顿挫,像极了悼词。乌龟缩了缩头。
我背对暴君,噼里啪啦的火星,他咒骂着我不肯直面的软弱。
其实我们早已告别,在未曾当真的泪流满面。
最后一根火柴。我的手不住地颤抖,兴奋而战栗地划燃,如同一场盛大的献祭。瘫坐桌旁,紧盯着暴君身影的跳动,空气与之共舞。精心裁剪的白纸扣着左手的手腕,火焰不疾不徐地扩散,吐着信子的蛇贪婪地绕缠。我终归要与暴君见一面,是咄咄逼人的质问还是循循善诱的对谈?我痴痴地想,眼前被染红,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那个贯穿我童年的人影。 “你是谁?”我高喊却不能发声,热浪裹挟着焦糊,嗓子火辣辣的痛。他也不说话,红色的幻影是往事的碎片,幻想却又为之镀上了一层金辉。暴君记录的客观与我的主观交织成网,打捞出琉璃般易碎的梦。我看见表哥凝视着自己水中的倒影自怜,摇摇欲坠地吻向水面;看见父亲眺望着远处雨中的山峦,以忏悔的泪告别生养几代如今奄奄一息的深山;看见更久远时沸腾的铁水,远去的重卡,山城人脸上许久未见的笑,伴着的却是山隐隐约约地哭。滚动的巨石忽然占据我全部目光,下面站着的矿工是父亲?不,不是,他的眼睛更有神,身体更消瘦,我还没来得及细细辨认就已葬身石下——一场再平凡不过的矿难塌方,在这片土地上时时刻刻,真真切切。哭声更为强烈,钝刀剌在我的心上也是厚重的疼。我看见年幼的父亲,跪在一堆巨石前,山和着他的哀歌,人们欢送运煤车的笑显得那么远。
我本能地后仰而尖叫,纸片落在地砖上燃尽。
那是爷爷,是我未曾见过的爷爷,是一切苦难的根源。许而不予的赔偿金,举起锄头的年幼的父亲……不属于我的记忆锯着我用来共情的心,左腕上却并未如意料中一样汩汩流血,皮肤皱成山核桃的一角,又像是蛀虫啃食着我的心。“西……”远方的远方声音并不真切。 于这座山城的绝大多数而言,那不过是三十五年前一个平凡的夜。
床榻上辗转,伴着左腕的阵痛,我的双眼此时依然游离于现实与虚幻。红色是底色,月光氤氲在余光中。我艰难地爬起拉上窗帘——今夜我不关心现实的重量。捂着皱缩的陌生的皮肤,任由暴君将我拖入瑰丽的妄想。 匍匐在地,我挣扎着又想起身却无果。望向手的位置却是黑色的鳞爪,背上驮着坚硬的外壳。然而我很快接受了这也是我的事实,前方潺潺的河流此刻是难以拒绝的诱惑。六足并作四足,我才讶异地发现水边亭亭玉立的水仙,即使近在咫尺似乎也隔着一层雾,也许它曾无限接近含苞的莲。堤岸边不深的水里有一只溺亡的龟,绝望地眼睛映着水仙的倩影。 而水仙凝视着自己的倒影,听不见龟的回声。
我接着前行,身体一点点的直立,一丝丝的透明,于梦中也并非新鲜事。一列驶向华北的列车,我似乎与父亲隔窗眺望。这使我心底雀跃,这必然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。 深巷中我看见青年的他扣着一家家的门,指着手里泛黄的纸求人辨认,得来的不过是叹息和摇头,夹杂着两家人的空欢喜。我无端联想却突然被重重地关门声吓得失了神,只望见父亲用手死死撑着门。“不认识,不认识!”我这才看清那人与爷爷确实有几分相像之处,不过终究是瞧不起这东北漂回来的穷亲戚。父亲的膝盖沉甸甸地落地,泪水在石阶上滴答滴答的敲。冥冥中我看见他的血管中有东西在结冰。这冰不知是先清醒了头脑还是麻醉了膝盖,一刻钟后父亲站起来,像是一株嫩芽冲破了寒冰的封锁侵蚀。 他不满足于子承父业,在夜大读了工程师——不过都是后话了。 从此那双骄傲的膝盖本该再也没跪过任何人。
突然有人和我说,答案不在这里。
是暴君吗?我昏沉沉地睁开眼,对上现实中父亲清冷的目光,他盯着我的左腕。
一瞬间我捏造了千百个借口托词,他们争先恐后地想要冲出我的咽喉,离那块冰近一点,再近一点。可只有幽幽的叹息。我愣神,借口托词坠回腹腔,心底和眼底都有点酥痒。 也许他知道吧,暴君的秘密独属于山城。
后来,我买了一块机械表,表盘恰好能将疤痕盖的严严实实,金属的冰凉润泽我的心。
再看到火的时候,我却总是更真切地听到齿轮传动咔哒咔哒。火只是火,线性的时间下它毫无伟力。咔哒咔哒。 我要离开。求学。我看向群山告别。
踏上火车的时候,我回首环顾。有着远东遗风的火车站缓缓褪色,取而代之的,是无穷无尽的远山,顾影自怜的水仙,翘首远望的龟,淤积的冰碴,浓烈的酒。 角落里有一个黑色的人影,似乎嘟哝了一句:“路上珍重。”
此后岁月便关停了我整个的童年。咔哒咔哒,时间不知疲倦地走着。
那火的暴君嗬,不再造访我贫瘠的灵魂。
附录:
一些文献资料,与上述文本放在一起。
八十年代初的报纸复印件,北山一高中学生纵火未遂,被枪毙于某小学操场。
一定不是我撕下来的一页《说文解字》,“熹,炙也”。
一张白纸,写着若干汉字,发音皆为“西”(阴平)。
那喀索斯的古希腊神话。
后记:
笔者所述之事,我印象不甚清楚,自难断其真假,字迹却是九分相像,实是不敢怠慢,不过摘录。我只是一转述者,本不该多嘴妄加评说。然此次归乡又有一事,萦绕我心。
五年前舅舅又得一女,近日去姥姥家拜访得见。大抵是我无聊的很,竟问起这毛头姑娘有何志向。未曾想孩童心中亦有大志。我未回话姥姥却已经哽咽,转头和姥爷商量起来:
“咱家再买一只乌龟吧?小的,从头养!嘿嘿,谁说女子不如男诶……”
恍惚间我又觉得这山城应当也是有答案的。下意识地,我触摸那块炙热的疤痕。
过路者,自可冷眼一瞥,且赶路。
后来人,衷心祝愿你,逃离回声,窥见熹焰,不必顾影自怜,无需留下疤痕。